最喜欢夏天的傍晚，靠在外婆身边，把手伸进她宽大的衣袖里，摩挲着外婆的胳膊，软软的，很贴心。
我们住在千里沱江第一镇赵镇。沱江水在这里蜿蜒流淌，外婆家就在临河的一条巷子里。小时候，我常常跟在外婆后面，踩着石板路，穿过细长的小巷，到河边打水。外婆担心我落水，只让我站在河边的石阶上。蹲在河堤上的我，看外婆拎起木桶，小心翼翼地走下高高的石阶，满头银发在夕阳下泛着金光。
记得小时候外婆带我坐乌篷船。从河的这边，坐到对岸，然后再坐回来。一人在船头撑竹篙，一人在船尾掌舵，两分钱一趟。我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是否曾经登上过对岸的河堤，对岸在我记忆里似乎一片荒凉，除了疯狂生长的野草好像什么也没有，然而我仍然渴望到对岸去。牵着外婆的手，摇摇晃晃走进乌篷船里，一开船心便扑通扑通直跳。紧紧握住外婆的手，紧张而兴奋。一趟来回不过十几分钟，我依然乐此不疲。
外婆偶尔也会打我，举着细长的竹鞭，追着我打。忘了到底为什么，只是记着外婆跑得不快，边追边喊：你还不给我站住，还敢再跑……别跑了，小心摔跤……然而，外婆的鞭子最终一下也没落到我身上，不过是吓吓而已。我知道，她舍不得。
即便外婆只是吓唬吓唬我，也常会给予我“补偿”，那便是带我去买锅盔吃。锅盔铺前飘着一个大大的“甘”字招牌，大伙儿都叫他“甘锅盔”，但外婆让我叫他“甘爷爷”。甘爷爷先是把揉好的面团搓成长条，又挤出一个个剂子，随后拿起擀面杖使劲擀两下，得到一个厚厚的圆饼，冷不丁又将这圆饼高高举起来，“啪”的一声重重摔在案板上，吓得我赶紧后退两步。
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零食，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锅盔。很多年以后，在阆中古镇上，我又尝到了小时候的锅盔味道，虽然比甘爷爷做的略有逊色，但仍忍不住连吃两个。吃完以后还要打包几个带回家，同行的朋友表示完全无法理解。他们不知道的是，锅盔勾起了我儿时的记忆，想到了那份外婆搂住我时的温暖。
外婆还喜欢带我去看戏。台上扮丑角的老头，穿着一身黑衣，头上扎着冲天炮，鼻梁正中抹一个白色大圆饼，涂得红红的樱桃小口，很搞笑，我很喜欢。有一次，因为好奇我跑到后台看他化妆，他见了我，狠狠地呵斥了一番，让我走开。我傻傻地盯着他，不知所措，吓得快要哭了，幸好外婆及时找到了我。那一次，也是我最后一次陪外婆看戏，戏台上的丑角卖力表演，戏台下的观众笑作一团，可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。那一年我六岁，上幼儿园大班。
没过多久，外婆去世了。外婆的灵堂就设在家里，大门正对面墙上挂着她的黑白画像。满头银发，微笑着，很慈祥。哀乐一直不停地放，以致于在后来的很多年里，只要一听见哀乐，我的眼泪就漱漱下流，止都止不住。
我常常会想起外婆，然后在夜里偷偷地哭。我梦见外婆把一个竹凳放在屋外，让我坐在小板凳上吃饭，一碗粥，一碗泡菜。外婆对着我笑，外婆举着竹鞭追着我打，外婆向我伸出手，我清晰地感觉到我拉住了她。然后，梦醒了。
外婆有一把常用的大蒲扇，上面写着“采裴”两个字。这是外婆的名字，也是我最早认识的两个字。
